九月南城梧桐细雨，听闻北平来的新少帅今日到南城。
外面风大，收音机的信号不好，滋滋的电流声，声声刺耳，我抬手关掉了收音机。
窗外卖报的小子递给我一封报纸，报纸还未翻开，门口挂着的风铃就响了。
店里来人了。
耀眼黑眸，直挺的鼻梁，肃静的立于我的门前，我止不住的寒颤，太像了，太像他了。还好没有那颗眉尾痣，不然我就要站不住了。
“听说你这里是全南城最好的裁缝铺。”
我点了点头，“现下秋衣赶制的太多了，如若军官愿意等，便可让我给您量身，两周后来取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他招了招手，然后出了门，他的下属走进来。
“我们少帅不做衣，给我家老爷做，还请按照这个尺寸做。”
我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纸，摩挲了两下，“敢问少帅可是从北平来的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你家老爷？”
“我家老爷是统帅，姓张。”
我手里的水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，碎成一片，是他，一定是他，他还活着。
我没再继续问下去，蹲下去一片一片拾起碎瓷片，再站起来时，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。
铺里已然只剩我一个人，除了门口的风铃随风摇曳，再无任何声响。
指尖的刺痛传唤着我的感官，手被割破了，十指连心，好痛。
我走到楼上，打开那个锦盒，里面用红色绸缎裹着上好的美玉。
我十七岁那年，父亲给我请了一位私塾先生，先生姓张，比我大五岁。
他儒雅随和，总是带着一把折扇，捧着一本诗词。山根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，从不与我疾言厉色。
我父亲只我一个独女，盼我成才，成为教书先生，可我心系母亲的裁缝铺。
父亲总会在先生走后抽背我今日所学，我总答不上来，因为先生生的极好，我光是望着他就能消磨掉时光。
所以往往便会换来一顿手板。
有一次被打的厉害，手心红肿了几日，先生问我，“今后下了学，与我一同去山上对诗如何？”
我自是愿意，可我父亲那里…
先生看出我的为难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，“你父亲已经答应了。”
我欢呼的跳了起来，庭院里水流涓涓，应和着我的欣喜。
山上的风景极好，能望眺远方的山脉和茶园，还能与先生并肩而立，等待着太阳下山。
有一次我缠着先生，陪我看完日落，下山时已然天黑，我崴了脚，疼的眼泪汪汪的。
“可好些？”
先生蹲下来指腹轻柔我的脚踝，“天暗了，下山路不好走，我背你。”
说着转过来半蹲在我面前，我犹豫了一下，但确实无法走了，便攀上他的背。
他的肩膀宽厚，身上有淡淡的茶香，“先生平日都喝什么茶？”
“我不爱喝茶，是家父爱喝茶。”
“那先生的父亲可也是同先生一样是教书的？”
“家父是我们北平的统帅。”
“那为何先生不从军？”
先生轻笑了两声，“你还小，还不懂。”
那天下山后，父亲将我关在祠堂，我不晓得犯了什么错，但父亲叫我跪着便是跪着。
跪到我昏昏欲睡时，有人敲着祠堂的窗户，我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打开窗。
竟是先生！
“这是上好的金疮药，抹上两日便可好。”
“先生如何进来的？”
我借着月光在心里偷偷描摹着先生的模样，他额前的碎发正好盖住他的眉骨。
“我…我爬墙的。”先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。
“那…那可是梁上君子？”
“哎呀！”先生用他的折扇轻轻的敲了一下，我捂着头闭了嘴。
“你可知梁上君子为何意？”
我摇了摇头，求知心望着先生，他却没再说话，而是从袖口里掏出两块桂花酥。
“饿坏了吧。”
“嗯。”
我原是不知为何要罚我跪祠堂，后来先生告诉我，因为我贪玩崴了脚，叫父亲心生了疼，怕我不知悔改，才跪祠堂。
北平动荡不安，我一连几日都未曾见到先生，只知母亲的裁缝铺忙着赶制秋天的军衣。
“阿瑶，外面动荡，你将这件军衣送去督军府就回来。”
“是。”
我抱着母亲包好的成衣，坐着车来到了督军府，督军府戒备森严，我进不去，门口的下属打了电话，才放我进去。
来人将我领到二楼，便退了去，我不认识路，只能朝着那间开着门的房间去。
我敲了敲门，里头的人听着电话皱着眉头看着我，是先生，是多日未见的先生。他看见是我随即便舒展眉峰。
只是他褪去了儒雅，穿上了军装，额头的碎发也打理的干净。
“先生。”
他挂了电话，走到我跟前，“你怎会来此？”
“这是制成的军衣，需要…试穿，不对的地方可以修改。”
“外面风大，你就这么来了？”
我点点头，避开他的视线，拆开外面的梨纸，拿起军衣自顾自的说，“不知道合不合身。”
“多日未见，你可怪我？”
“不怪，”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，“所以先生终究还是从了军。”
“北平动荡，战事告急，家父身体没有从前那么好，我需担起长子身份。”
那一刻，我忽然觉得，先生就要离开了，今日一别或许再也不会见了。
“先生试试吧。”
我展开军衣，递到他面前，我不再看他。十七那年教我读书，到如今已是两年。
南城的梧桐为情而种，窗前的风铃挂着先生的小字。
情字已经开了，可现下，家国大义为重。
我忍住眼泪，哽咽道，“可还合身？”
他背对着我，腰间的扣带，修饰着他的腰身，从来不知，褪下长衫的先生穿上军装也如此这般好看。
“阿瑶？”
我抬头，他转过来，逆着光，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，眼泪已经哗啦啦流。
“阿瑶不哭。”
“可先生此前一去，凶多吉少。”
“阿瑶长大了。”他摸了摸我的头发，替我擦去了眼泪。
“我握住他的手，先生何时走？”
“随时。”
“那我等先生回来。”
他浅笑了一下，“阿瑶如今已经十九了，马上就要嫁人了。”
“我不嫁，我等你。”
“不行！”
这是第一次，先生对我疾言厉色，随后他又发觉自己言语重了，换了语气道，“阿瑶成婚的时候，给我寄请帖，我一定会来喝酒。”
“先生…”我咬着嘴唇，话到嘴边又咽下。
我不敢说出我的情谊，我怕临走前，让他生了厌。
“这个给你。”
他取下颈上戴着的玉，放在我手里，“它可保阿瑶平安。”
“那先生呢？”
他负手而立，“阿瑶平安我就平安。”
我胡乱的擦掉眼泪，小心的将玉揣在怀里，“我一定好好护着，先生一定平安。”
他笑着刮了我的鼻子，“好。”
“不早了，你母亲该担心了，我叫人送你回去。”
我点点头，“先生再见。”
我走到门口，又折回去，他像是料到我会回头一样，张开着手，我扑到他的怀里，泪水再也止不住，在他怀里呜咽起来。
他顺着我的背，轻轻拍着，“阿瑶不哭。”
“你一定要平安回来！”
“好。”
我从他怀里出来，抬起手，摸了摸他的眉尾痣，拨人心弦。
“我等你。”
他松开我，我这次没再回头，走出督军府。
没过几日，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，父亲也不让我再出门，外面有飞机的声音，卖报的小子一直叫喊，“北平沦陷。”
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，先生央人送来一封信，我拆开，里面写着北平的地址，他说想他就给他写信。
北平沦陷后，南城也快遭殃，我们举家迁徙，四处躲避灾难。
我们在别处居住了20年，这期间，我寄出去的信都没有得到回复。
日日摸着那枚玉，拽在手里生怕碎了，因为他说，我平安他便平安。
父母着急我不出嫁，我向他们坦白，我爱先生，我答应过他，我等他，我守着他的平安玉。
被父亲打手背跪祠堂，我也只是给他写信，写很多，然后寄出去，渐渐的我不寄了，因为永远收不到回信。
我再也不敢确认他是否还活着。
我35岁那年，回到南城，重振了母亲的裁缝铺，修葺了老宅。
得闲了就坐在院子里，想着从前。
他一直没有回来找我，我就一直守着老宅，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了。
我擦干了眼泪，收起了锦盒。亲自为他制作了成衣，依旧是军衣，但他如今已是统帅，那时还是少将。
取衣服的日子到了，我早早的坐在铺里等，等到傍晚时，少帅亲自来了。
“可否让我亲自为统帅试衣？”
少帅愣住，我接着说，“成衣制作完了需要上身才知合不合身，所以需要亲自试衣。”
“那你跟我走吧。”
一路上，我心里都在忐忑，直到站在他面前，从他错愕的神情里，我看出了好多情绪。
“先生。”
我的嗓音已经哽咽，他更是，他从椅子上起来，一把抱住我，“可是阿瑶？”
“是，是我。”
“阿瑶，我以为，我以为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，尽管他的儿子还站在旁边。
“先生，试试吧。”
我展开成衣，替他穿上，“先生可还合身？”
他点点头，握住我的手，“阿瑶为何不给我写信？”
“我写了，我写了。”我激动的眼泪落了下来。
“可先生一次不曾回复我，我日日守着那玉，深怕磕了碰了，因为那是先生的平安玉。”
“我没有收到阿瑶的信，我以为在我离开南城的那年，你就…你就不在了。”
我想寄不出去的信应该随着战火纷飞了。
“先生说过，我平安你就平安，所以我会一直平安。”
“那阿瑶可嫁人了？”
我摇了摇头，“先生忘了，我说过等你的。”
“对不起阿瑶，对不起。”他一直握着我的手，一直重复着说着对不起。
可我想，他活着便是万幸了，别的早就不期待了，从十九一直等，十年二十年，到如今，我已经等了三十六年。
“先生娶妻生子，阿瑶高兴。”
“对不起阿瑶，对不起，那日别离，我知道你的心意，我也同样如此，可…”
“我知道，我懂，家国大义为重。”
先生的太太是位家学渊源的女子，是位大慈善家，与年轻时的先生一样是位教书先生，可天妒英才吧，太太生下先生的孩子便就撒手人寰了。
先生在南城住了两年，我与他在南城玩了两年，随后他便回了北平。
他让我随他一同前去，我婉拒了，南城有我所珍视的风景，十七岁认识他在南城，五十五岁再相遇还在南城。
我所心悦的，期待的，都在南城，我的年少心事到人老珠黄，都与南城有关。
我想将玉物归原主，但先生说，“阿瑶戴着吧，平平安安就好。”
我于是守着他的玉，守了一辈子。